— 咸鱼煮鹤 —

take me to church

给:或许能看见这封信的人

鉴于明天早上的冲锋,我有理由相信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我并不希望我的记忆随着死亡而逝去,尤其是关于我和Harry·Hart的记忆。

没错,你没有看错。就是你想的那个Harry,我们的Harry,一年前被长枪党杀害的Harry。也许在内战爆发之前,你也曾在小酒馆昏昏欲睡的唱着他的深歌,手指漫不经心的拨着吉他。

Harry是伟大的西班牙诗人,我们每一个人都爱他。而我尤其,尤其爱他。

我第一次见到Harry是在一九三三年,那时候“巴拉卡”剧团如日中天。我在马德里大学修工程学,偶尔也写写诗。我加入了“巴拉卡”,认识了剧团骨干Harry。那时他正为数不清的文件和电报焦头烂额,急需招聘一名秘书。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想改善一下我一团糟的生活,总之我去面试了。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办公室,一个露水清透的清晨。Harry·Hart站在窗前,身材颀长,纤细但并不羸弱。他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一头漂亮的卷发蓬松柔软,眼睛很大,睫毛又长又直根根分明,半阖着流露出忧悒的气质。那时我就知道,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真正优雅的绅士。Harry穿着一件花饰繁复的白衬衣,慵懒的靠在晨光里,像一朵静穆的白色山茶。当他那双硬糖一样的眼珠子微微一动,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我的心脏用力鼓动着,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用不停歇的冲撞挥霍生命力的小鸟。

他用英语问我:“我为什么要雇你?外面多的是能干细心,又有经验的青年。而你只是个男孩儿。”

他说的没错,我的确只是个刚踏进高等学府大门的男孩儿,连一件合身的正装都没有。我脸涨得通红,一只手不自觉的扯着短了一截的袖口,支支吾吾。出乎我意料的,Harry并没有请我离开,他一直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我。我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于是脱口而出:“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会从一个男孩儿变成一个男人!”上帝啊,他用英语问话,我却用西语回答了他!

Harry似乎笑了笑,他看向墙角的酒柜:“请给我调一杯马提尼,谢谢。”

我以前很少调酒,这一次我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平。后来我拿到了Harry的聘书。

和Harry共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他几乎重塑了我。事实上,我的人生从遇见Harry后才真正开始。之前的那十九年,上帝保佑,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如果你父亲早逝而母亲整天和某个人渣厮混,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忍受暴力和侮辱,你也不会有任何留恋的。总之!Harry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我将为此终生感激他。

一直到内阁改组,佛朗哥被从摩洛哥调回之前,是我最快乐最满足的日子。Harry很渊博,而且充满活力,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他工作,也带着我工作;他写诗,第一个朗读给我听;他去参加彻夜狂欢的聚会,为所有志同道合的人们弹钢琴,也同样带着我去认识他的朋友,拍着我的肩膀向所有人介绍:“这是Eggsy,我们有着金棕色头发的古典小绅士。”事实上,每一次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穿着他带我剪裁的西装,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但我心底依然还是成长在西班牙乡下,橄榄树林里的那个叛逆而不得志的男孩儿。

我认识了很多Harry的朋友,他们也和我成为了朋友。其中我最喜欢Merlin,他脾气很好,看着我时总有种慈爱的目光。他与Harry的关系也最铁,无论是在私下还是在政治上。Merlin是第二共和国的教育部长,全力支持着Harry的事业,其中就包括出资维持“巴拉卡”剧团的运转。这些朋友,包括Merlin,有时会叫我“小Harry”。虽然Harry从未刻意培养我成为第二个自己,但我知道,我的确在向他靠拢。他的穿衣风格,他爱的饮料,他说话的方式……我无法控制,我第一次如此向往一个人。连他颈上偶尔出现的细纹也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Harry是我的老板,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每一天,我最喜欢的时候是黄昏。天空的颜色从忧郁的暖黄逐渐加深成玫瑰红,然后变成瑰丽的紫色,被漆黑的夜温柔拥进怀抱里。Harry的工作也在这时候结束。他留我吃晚饭,餐厅的窗子大开,晚风一片片飞进来,屋里弥漫着清新的哀愁。饭后Harry会弹上一两曲,他精通音乐,擅长钢琴,他的演奏像他的诗,充满澄澈丰沛的感动。也像他这个人,隐藏在中规中矩的行事风格与坚定不移的革命倾向之下的,是彻头彻尾的浪漫。Harry崇尚自由,包括他独来独往的生活,也是追求自由。

我养了一只狗,名叫J·B,养了很多年。它非常非常喜欢Harry!总是黏着他,叼着Harry的裤脚磨牙。到后来,我甚至只能说J·B是“我们的狗”。当Harry弹完钢琴,我们一起去书房看书,讨论政治形势。J·B就窝在我们的脚边,蜷缩在地摊上打瞌睡。每当这时候,我都有一种Harry家就是我家的错觉。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明亮温暖的灯火,如在耳畔的絮语,柔软的地毯,一条狗——还有比这更像家的地方吗?

Harry也的确像家人一样关心我。他问我:“等你毕业了,你要做什么?”我答不上,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应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就像Harry一样,为西班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要知道,我的国家此时如绷紧的弓弦,稍稍一弹就会崩断。乌鸦一样的宪警终日在大街小巷游荡,哪天他们若是翘了你的家门——不用怀疑,死神就上门了。但我还没有想好我具体该做些什么。Harry取下他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眉心,整个人都很放松,于是我也跟着放松下来。他笑:“你总不能一直做我的私人秘书吧?”“为什么不呢?就让我一直做你的私人秘书好了!”Harry的表情略惊讶,定定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发窘,但实在想不出我说错了什么。我只是说出了心里话而已。Hary戴上眼镜,“Eggsy,你总会长大的。你很坦诚,这很好。你坚毅,忠诚,勇敢,你会是一个对西班牙有用的年轻人。”

Harry很少夸我。我确定我当时就笑开了,而且笑得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抱歉,我在这些美好的日子上耗费了过多的笔墨。我只是太怀念,太怀念了。美好的东西总是如此脆弱,比如晶亮的玻璃杯,比如美人的红颜,比如Harry。如果我不写下来,那么又有谁记得J·B,记得那些其乐融融的夜晚,记得诗歌之外有血有肉的Harry·Hart?

事情变坏的开端是Merlin被撤职,佛朗哥领导的保守政府切断了对剧团的财政支持。风声很紧。Harry甚至曾经在反对埃塞俄比亚战争的公开信上签过名,他早就被卷入政治太深,我很为他担心。与Harry交往甚密的友人们一个接一个锒铛入狱,长枪党肆意横行。但比起操心他自己,Harry更为他经营许久的“巴拉卡”而痛心。这个走遍西班牙大小城镇的流动剧团寄托了Harry戏剧复兴的理念和将文学艺术带给普罗大众的理想,是他一生事业的中心,连诗歌也比不上的。Harry迅速萎靡下去,他闭门谢客,大喝威士忌。我第一次见他头发散乱,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见我。我只好和J·B一起,安安静静陪着他。我痛恨自己只是个无用的学生,我如此希望手中能有一把枪!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突然醒悟了——关于日后我应该做什么。

革命。我应该拿起一把属于我自己的枪!保卫这片战战兢兢的古老土地——它孕育了Harry的诗歌,也孕育了Harry和我。

Harry没有逃。

在他颓废近半个月后,我突然又见到了那个一丝不苟的Harry。他在落地镜前穿他最正式的那套西装,领带系成复杂端正的半温莎结。他老了许多,镜片后的眼睛沉毅,皱纹爬上这个三十八岁男人的脸。我们的目光在镜子中交汇,Harry用他曾经无数次指导我衣着或礼仪时的口气说:“知道吗?革命一定会流血,但不能流无谓的血。你要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知道你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你依然不后悔,你才有资格拿起枪。”

好吧,他看透了。他永远都能看透我。就像一只猫永远知道老鼠逃跑的路线。

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哀,仿佛踽踽独行的人突然被暴风雪眯了眼,分不清前方的路。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扑到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就像我想了很多次那样。上帝作证,我只是想这样抱着他。当Harry从我的手臂中挣出去的时候,我的心脏都揪起来了——我最终还是做了出格的事情,我有什么资格这样抱着我的老板兼老师呢?我只是……我只是早就把他当做家人了,可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对“家人”的定义又是什么。

但马上,Harry回过身。他漂亮的眼睛看着我,他的手臂抬起坏绕在我的腰上用力。我没站稳,往前将Harry扑倒在了镜面上。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顾了。我捉住了他的嘴唇,用我自己的嘴唇。由于我太过激动毫无分寸的动作,撞上去的那一秒我就尝到了浓浓的铁锈味。Harry和我自己的嘴都破了。

我听见有汽车停在楼下,大门被敲得啪啪响,就像我无数次梦见的,宪警在深夜敲响某人的门一样。但现在门外的那群人,他们比宪警凶残的多。

我明白Harry为什么突然振作起来了。他是一位有尊严的绅士。

我的眼镜上浮起雾气,我像渴了三百年的旅人突然碰到一口活井那样吻他。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我猜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用刀柄或者枪托撞锁了。Harry取下了我的黑框眼镜放在桌子上,笑着冲我眨眨眼睛:“我们都应该早些发现的,不是吗?”

我说不出其他话,只能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好像这样就能留下他。

再没有比两情相悦更绝望的事情了。

再没有比我爱他,他也刚好爱我更绝望的事情了。

Harry收敛了笑容,他漆黑的眉毛蹙起,哀愁从他的眼睛里满溢出来。他亲了我的额头,像每一个满怀爱意的长者那样。

“祝你好运,Eggsy”。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被闯进我们家的长枪党带走了,三天后枪决。

Harry死了。而我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我在Harry那些硕果仅存的朋友的帮助下,逃到了共和派控制的地区。在路上我一直提心吊胆,每晚都做噩梦。我不止一次梦见和Harry窝在书房的沙发上接吻,我的手掌抚着他的后脑勺,结果摸到一颗镶嵌在颅骨里的子弹。我如此盼望参军,如此盼望上战场。我以为这样我就能暂时摆脱Harry无处不在的幽灵。当我行走在生与死的刀锋上时,血腥与紧张会使我忘却一切。

但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是这么的爱他,我是这么的想念他。当我的刀刺中敌军的心脏,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我只能想起Harry不小心滴落在诗稿上的墨点;当我拉开手榴弹保险栓的一瞬间,我只能想起Harry坐在书桌前一手扭开钢笔笔帽的样子;当我从战场上退下用威士忌消毒伤口,用撕成条状的旧衣包扎时,我只能闻到Harry钟爱的,马提尼的味道。啊……那是我为他调制的第一杯酒。

Harry,Harry,Harry!到处都是Harry!

我从未亲眼见过他被枪决的场景,那是秘密处刑。但我的脑海已经自动勾勒出整个画面了。Harry被蒙上眼睛带到某个橄榄林外,死前他被告知可以祈祷。不过他应该不会向任何神祈祷的。那些恶人围着他举起枪,随着一声震飞所有林中鸟的枪响,Harry倒下了。粘稠的血从他的头颅缓缓流出,带走所有生命,渗进漆黑肥沃的土地。

Harry死时,口腔里被我在接吻时撞出的伤口还没有痊愈。

这幅画面一直在折磨我。一直。无孔不入。我的大脑仿佛已经不再是我的,我的精神也似乎被Harry一起带走了。

但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明天的冲锋如此凶险,我真庆幸它发生在你逝世一周年的日子。我可以在一个如此有纪念意义的节日战死沙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放心,放心。我不是盲目寻死的蠢货,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革命一定会流血,但不能流无谓的血”。我为我们所追求的自由,为我们所保卫的信念,为你死去的那片土地,冲在最前面!当我被一颗子弹击穿时,也是我的生命最有价值最光辉的时候。

我目睹太多人死去了,现在只不过轮到我了。

Harry,你说得对。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对西班牙有用的年轻人。你会为我骄傲的!

我如此爱你,想你。

                                                                          GaryEggsyUnwin

                                                                      一九三七年晴朗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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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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