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鱼煮鹤 —

【嬴光0404踏青】刹那芳华

20210404踏青联文活动·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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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要死了。还来抢鲛珠?”

“正因为我要死了,才要抓紧抢鲛珠。”

“你已经抢过一次。”

“是。我们已经抢过一次。”

百年前,时光和褚嬴来南海归墟宫抢了一颗鲛珠。鲛珠不是什么稀罕物,百十年的随处可见,连凡人都能弄到手。

唯独万年鲛珠,目前只有一颗,就是南海归墟宫的镇宫之宝。

当年他初入仙途,少不更事。是褚嬴说,九千年鲛珠就绰绰有余。所以南海归墟宫的镇宫之宝才依然镇在这里。

时光攥着触手生温的万年鲛珠,打眼一瞧,没瞧出和九千年的有何不同。但既然要用给褚嬴,既然褚嬴已经管不着他——时光遵从本心:就要最好的!

 

时光对面,是南海归墟宫的前内门大师兄方绪。方绪号称元婴第一人,玲珑法决出神入化变幻万千。

百年前,方绪能把时光当蚂蚁捏。

如今,方绪哇得吐出一口血,背对归墟宫弟子摆摆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席地而坐。

从他的角度,正好平视时光右手的本命灵剑。

剑修的本命灵剑,形态各异。但时光这把怎么看都和“剑”相去甚远,乃是一柄没有扇面,只有扇骨的大折扇,通体莹白酥润。

不知为何,总令方绪想起美人凝脂。

“这就是蕉鹿……”方绪长叹一声:“一剑破万法,领教了。”

时光的本命灵剑名曰“蕉鹿”,从声名鹊起,到声名狼藉,不足五十年。

除了南海归墟宫的鲛珠,他还抢了诛邪剑派的人屠果,天意城的通天如意,昆仑山的羽衣蜕……

就凭金丹后期的修为和这把“蕉鹿”。

本事长了,人却没怎么变。方绪打量着外貌刚及弱冠的少年。以时光二百余岁的骨龄,在泱泱修士中的确只能算少年。他眉眼舒朗,神情平和,目光清正。随便将万年鲛珠收入芥子袋中,豪无贪恋,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

除了周身萧索枯寂之气,以他毒根深种却也正常——时光和百年前并无太大区别。

方绪胸中翻滚,剑气仍在伤口里激荡肆虐,于是又吐出一口血来。

时光见状,嘟囔了一句:“你们法修真是不抗造。”取出一颗丹药抛给他。

丹药是好东西,药香冲鼻,丹纹氤氲生光,放在市面上至少值一颗上品灵石。方绪道:“多谢”。时光嘻嘻一笑:“方师兄不必客气,从药王谷顺出来的。”

他半个月前才去“抢”了药王谷的人面灵芝。

方绪一噎,卡在喉口的药丸已经化成水流下去。

时光也知道自己刚刚手重了。方绪太强,他不敢掉以轻心。此刻见方绪伤重,不免生出几分愧悔:怎么说也是君子之交,曾就着海上月色一起喝过酒,吹过牛。

“方师兄,何必如此?”时光一叹。

万年鲛珠虽贵重,但方绪眼高于顶,根本不在乎这些“珍宝”。百年前,时光拿走一颗九千年鲛珠,尚有压倒性实力的方绪也只是点到为止。

而今与其说方绪是在保护万年鲛珠,不如说是在保护南海归墟宫的脸面。

对一个弃徒而言,的确是“何必如此”。

方绪和时光,来往不多。时光一介散修,东飘西荡,上次见面还是七十年前。被逐出师门的方绪在凡人城市与时光偶遇,时光身边多了个境界神秘的美男子褚嬴。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在集市上吃冰糖葫芦。

一个清艳雅逸,一个生动可爱,形影不离。

如今褚嬴不见了,时光又来抢鲛珠。方绪何等玲珑心肠,悟到他所做的一切都与褚嬴有关。

方绪反问:“你又何必如此?我观你身中奇毒,寿元已损。此时应该闭关突破,争取早日结婴。或能延续寿命,寻到解药。”

时光听得懂好赖话,梨涡一荡,甜美又温暖。

只是……

终究不足为外人道。

时光匆忙转身,咽下一腔酸楚。缩地成寸,转眼已在千里之外。

一缕长风送来别语:“多谢方师兄关心,多谢南海归墟宫慷慨相赠!”

恨得合宫弟子咬牙切齿。

 

方绪调息好了,扶着法器站起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响在识海中。

“师父,您出关了!”方绪面露喜色。

“你不合适这样叫我。”俞晓暘的声音苍老而冷漠,不等方绪传音,接着道:“乌鹭山烂柯秘境,千年一升,即将开启。你……”

俞晓暘很少有如此犹疑的时刻。

“……罢了。万年鲛珠自有去处,天机如此。你无需干涉。”

方绪只问:“与末法时代有关?”

俞晓暘没有说话。

这相当于默认。

上古金情大仙飞升之时留下预言:末法时代,万法凋敝。这八个字,始终是悬在修士头顶的一柄利剑。

最近这一万年,无人得道飞升。老家伙们心里都清楚:悬顶之剑,恐怕要掉下来了。

只是,时光和万年鲛珠,又与末法时代有何关联?

方绪眼珠子一转,躬身应是。然而出门便向乌鹭山飞去。

 

02

乌鹭山有十九主峰,三百六十一小峰,灵气充裕但罡风砭骨,非大毅力者不能久居。

丹修需灵植净水,乌鹭山飞沙走石。法修需参悟天地,乌鹭山日夜不分。阵修需见多识广,乌鹭山穷乡僻壤。魔修需恃强凌弱,乌鹭山荒无人烟。

唯有剑修,唯有极优秀的剑修,才会将洞府设在这片“福地”,以天裂罡风打磨本命灵剑。乌鹭山上无门无派,但剑修聚居,久而久之便成立了剑修盟。第一任盟主白子虬于十万年前得道飞升,渡劫天雷于乌鹭山无名湖中劈出一方天级秘境。

这秘境,便是“烂柯”。

顾名思义,烂柯秘境是世间最难得的,以时间为本源力量的秘境。根据前人记载,秘境里有3的361次方小世界,中藏一泓不老泉,可以葆青春,活死人,见未来,溯往生。

 

一条羊肠小道,直通未名湖畔。烂柯秘境的入口,已经在渐渐打开。漩涡自湖心开始向外扩散,今晚就能到岸边。

夕阳西下,淡淡红光暗笼。

方绪混在散修中,神识一扫,便知南海归墟宫没派任何弟子过来。诛邪剑派、天意城这些在“蕉鹿”之威下吃过亏的门派,倒是出动不少战力,守株待兔。

——兔子出洞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三个月前,云霓派弟子于蓬莱州遭遇兽潮,千钧一发之际被剑修所救。这名剑修使扇骨,路数奇诡,很明显是近些年来拼命洗劫天材地宝的时光。他背着一只半人高的沉香木匣,以前没人见过。

两个月前,天意城按察使于东都设下埋伏,围歼时光。打斗中,那只沉香木匣飞了。时光生受一刀,护住了从匣子里露出来的半个“人”——可止兵戈的美人。

闭眸如海棠春睡,一见难忘。有人说,时光将活人炼成了傀儡。有人说,此乃艳尸邪法,魔修手段。

十天前,兰因寺的佛修在星汉沙漠偶遇时光。他们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从蓬莱州,东都,星汉沙漠的路线来看,时光是从南海一路行来,剑指烂柯秘境。

找他算账的,护着他的,看热闹的,心怀天下的,像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入这片洼地。

 

“阿弥陀佛——”兰因寺的和尚堆里,一人越众而出,合掌微笑:“秘境已开,太阳完全落山之时,便是入口封闭之时。小僧先……”

某散修打断他:“芸豆师父,那时光果真将活人炼成了傀儡?”

芸豆师父嘴角含笑:“非是傀儡,非是尸体。又是傀儡,又是尸体。”

打完机锋,兰因寺的和尚们踏入湖水漩涡,消失不见。

有人带头,岸边瞬间像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下去。

还是冲秘境本身来的人,更多。

方绪抬头看向西方。落日巨大浑圆,一丝霓霞也无,正不动声色地沉入山谷背面。

目前,还剩四分之一。

岸上,有天意城的“酒色财气”四使,药王谷的大师兄,诛邪剑派的三十六剑,合欢宫素女,昆仑山内门弟子。

还剩八分之一。

合欢宫入秘境。

还剩十六分之一。

方绪心浮气躁。

他咬咬牙,转身向无名湖迈出半步。忽听风声疾啸,一片残影擦过他的肩膀!

三十六剑,“酒色财气”,昆仑内门,合欢宫素女,同时抄家伙。一直沉默的药王谷医修沈一朗亦腾身而起,速度奇快。

医修不善战,却靠丹药之力死死咬在时光身后——看来传闻是真,药王谷的人面灵芝被这厮薅了个精光!

只是这位医修实在没有战斗意识,电光火石间挡了其他人的路。下一瞬,便与时光同时消失在波纹上。

 

太阳落山,秘境闭合。

树下,白衣男子睁开双眼:来了。

 

03

一进“烂柯”,便随机来到一方小世界。

药王谷大师兄沈一朗,握着时光的小臂。

他松开手,两人相视一笑。

时光拿食指点点他:“也不怕剑气轰到你身上。”

沈一朗还真不怕。只要没当场咽气,他都能救回来。而且两人是朋友。是朋友,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虽然时光离“死”尚有一段距离。

“差点就进不来了。”沈一朗无奈:“这你都能踩着点儿到。”

时光狡黠一笑,坏水儿映得眸子亮晶晶:“但凡早到一刻钟,哪里还进得来?我可架不住他们一起上。光是方绪就够我喝一壶的。”

“说起来,方师兄好像没进来?”

“该不会是被我坑的吧……”

沈一朗和时光对视一眼,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转而打量起他们身处的秘境小世界。

烂柯秘境中的小世界长得奇形怪状。有的极端危险,若是进去的一瞬间没有运起护身罡气,就会爆体而亡。有的却如桃源仙境,令人流连忘返。有的小世界空间无垠,有的小世界又只有立锥之地。

有没有收获,能不能活着出来,全看运气。

时光和沈一朗的运气说坏不坏,天上躺着一钩凉月,脚下一条乡间泥路,视野开阔没有危险。

时光和沈一朗的运气说好不好,因为这方小世界,时光竟然不认识!

 

烂柯秘境存在已久,就算千年一升,也被前辈修士刷过千八百遍了,针对它的记载和研究数不胜数。

兰因寺的藏经阁,归墟宫的白玉楼,天涯海阁的潮声塔……当年,褚嬴就仗着自己不会被发现,偷偷探过这些老牌修仙豪门的藏书。

褚嬴对末法时代非常关注,而学术界的一种主流观点,就是末法时代与“命偈”有关,而“命偈”又与烂柯秘境关系密切。

时光不关心修真界的未来,但他关心褚嬴。从他想要以不老泉复活褚嬴开始,就将烂柯秘境的所有情报重新整理,条分缕析。

时光可以很自信地说,当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烂柯秘境。3的361次方小世界,他清楚其中一半的解法。对如何到达不老泉,也有几分比较靠谱的猜测。

可惜,他的第一个小世界,就没押对题。

 

“这什么鬼地方啊!”时光哀嚎。

话音落地,一阵阴风刮过。四周旷野忽然升起无数幽绿鬼火,凄厉鬼哭缭绕不绝。沈一朗胸口一冰。他低头,只见一截半透明的干枯手臂捅出来。

“操!”

此情此景,斯文人也忍不住爆粗口。

时光已经取出蕉鹿,攻击的同时将脆皮“奶爸”扯到自己身后。沈一朗连忙摸摸胸口,好好儿地,不疼不痒。时光长舒一口气:“还好,只是残魂,不是鬼修,区区阴气伤不了你我。”

刚说完,本来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鬼魂忽然停滞,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齐刷刷转向唯二的活人,瞪着死白死白的空洞眼眶。

沈一朗清晰感觉到,原本微弱的阴气忽变凝实的黄泉阴力,遮天蔽月。

“时光,你怎么还是个乌鸦嘴啊!”沈一朗崩溃地取出两枚龟息丹,一枚塞进时光嘴里,一枚自己吞了。

没有生息,大部分低阶鬼修又悠悠移开。但境界较高的鬼修依然疑惑地盯着这两个奇怪的“同类”。

“阿朗,你这丹药不……唔呜……”

沈一朗用力捂住他的嘴,翻了个白眼:再让你说下去,咱俩都不用活着出去了!

他们顶着鬼修疑惑的目光,提气飘在路上,一路飘出这片鬼原。泥路依然往前延伸,头顶的月亮一动不动。

时光用眼神再三保证自己不乱说话了,沈一朗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讲。

时光指天:“阿朗,你看。”

沈一朗也发现了:“月亮没有动过。”

换言之,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既然时间是停滞的,那么维持在原点的小世界,就不会产生任何变化和发展。按理说,时光和沈一朗这两个外来者,能做出的影响应该十分有限才对。

可他们刚刚都见识过了,时光说是“言出法随”也不为过。

这非常矛盾。

沈一朗清清喉咙,紧张道:“我也试试?”

时光点点头:“你说点儿好的。”

沈一朗便虔诚道:“希望小猪嘴永远都是一只嫩黄色的小团子。”

沉默,是今晚的秘境。根本无事发生。

“你当许生日愿望呢?换一个!”时光没好气道。

“那……那,我要人面灵芝一年三收。”沈一朗狮子大开口。

时光惊了:大哥,太会砍价了!

照样无事发生。

“算了,先往前走吧。”沈一朗猜,这小世界认人。他也是做过功课的,知道有些小世界会搞区别对待。像时光,明显被针对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凄冷月光像水波填满整个世界。不说话时,时光身上萧索之气便占据上风,俊郎温暖的眉眼间,偏又荡出一抹春蚕丝尽的不祥媚意,缠绵悱恻。

毒根又深了几寸。

“还是无法结婴?”沈一朗关心道。

时光笑笑,不以为意:“许是心境未到吧。”

修道修道,不悟此道,如何突破?

“上次赠你的丹药还好用吗?”

时光顿时矮了半截儿:“没用上,给方绪用了……他被我打吐血了。”

沈一朗闻言,才是真的要吐血了:“你还能不能讲究点了?那是我给你压制缠香毒用的,你拿给方师兄治剑伤?都不对症,会有副作用的!”

普天之下,没有医修不恨那些不遵医嘱的病人——就连医闹都得往后排。

时光理直气壮:“你那丹药明明就能治外伤啊,我自己也试过。”

他有次受了伤,又逢毒发。用完沈一朗给的丹药后,惊讶地发现毒被压制住了,伤口也恢复了。

给方绪用用,没什么要紧吧?

但……“副作用?什么副作用。”时光问。

沈一朗捂住额头:“你也知道缠香毒发起来是怎样的。方师兄又没中毒,吃了我的解毒丹,大概率会……不举。”他顿了顿:“三到六个月。”

方绪,好美酒,爱美人,三千世界出了名的风流无忌。在普遍少欲的修士中,真乃一朵风骚奇葩。

时光看着沈一朗,沈一朗看着时光。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丢丢的,幸灾乐祸。

“哈哈暂时的嘛,不要紧不要紧。”

“正好趁此机会闭关突破。好事,好事!”

时空之外,方绪猛打了个喷嚏。

而时光和沈一朗转过一道弯,竟然看到了火光,听见了人声。

一队送亲人马,正围绕篝火休憩。

 

04

“这是秘境自带的,还是被我们念叨出来的?”时光用扇柄戳了戳沈一朗的肋骨。沈一朗仔细回想一番,确定道:“自带的。”

时光颠了颠背上木匣,不顾沈一朗的阻拦,大咧咧走过去。但无论是警惕巡逻的侍从,还是正在汲水做饭的少女,都没有向他投来一瞥。

时光对沈一朗招招手,示意他看篝火打出的影子。人群中央停着一架华美马车,它的影子正在缓缓拉伸,偏移。

沈一朗抬头望天,月亮依然停在原地。

“我们和他们,在不同的时空?”

时光也觉棘手,这个小世界的时空规则太乱了。

“或者我们只是在观看一个投影。”他说着,已经从最外围瞬移到马车旁边,用合拢的扇骨突然挑开垂帘,露出车里默默垂泪的新娘。

新娘大约桃李年华,气质高贵典雅。在她的认知中,帘子大概是被风吹开的。她叫了一个侍女的名字,正在汲水的秀美少女放下手中的活儿,口呼“公主”,上马车时随手拨开故意挡路的时光,好像那只是一根树枝。

时光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不是投影。否则,我应该撩不开帘子。”

沈一朗问:“侍女是因为你撩开帘子被叫上去的,还是本来就会被叫上去?”

时光低头思索半晌,说:“试试就知道了,你等着。”

话音落地,人就不见了。半柱香后,时光捉着一个低阶鬼修出现在沈一朗身边。

“哦——好主意!”沈一朗赞道。

在旷野上游荡的万千鬼修是因为时光的乌鸦嘴才出现的,所以绝不是送亲队伍原本会碰上的东西。

而且从刚刚的观察来看,这是一个凡人国度的和亲队伍,而且孔武有力的侍卫中连练气一层都没有。可见,是那种灵气匮乏,与修士毫无交流的凡人国度。这样的国家,也不大可能会出现大量鬼修。

沈一朗叮嘱道:“你看着些,别弄出人命了。”

时光放开那低阶鬼修,眉梢一挑:“这不还有你吗?”

活人生息刺激了神智不清的低阶鬼修。 它贴着一个侍卫的正脸,在月光下凝出烟雾一样的形体。

瞬间大乱!

时光也鬼魅般跟在鬼修身边,每当它要吸食活人命力,就一扇子敲上去,跟训狗似的。那鬼修在场中乱窜,一条命都没能吸到腹中,只靠可怖的外表吓晕了一批人。

凤冠霞帔的公主钻出马车,也被吓得膝盖一软。但她既没有奔逃,也没有晕倒,回过神来,反而以一种只求速死的姿态迎上去,嘴角还绽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褚郎,是你吗……”

时光大骇,连忙出手制伏鬼修,扔给沈一朗。沈一朗祭出丹炉,直接收了它。

“看来这公主是被逼嫁的。”沈一朗叹道。

时光站在公主面前,心有余悸:差一点儿他就害死这个脆弱的凡人女子了!

时光气得破口大骂:“你都敢寻死了,不敢报仇?!”

沈一朗连忙扑上来捂他的乌鸦嘴。

可惜,晚了。

不能被直接看见,却又实实在在能影响这个时空的时光,眼睁睁看着公主直起腰,擦干泪痕,死灰槁木般的眼睛里重新放出摄人光彩。

公主嗓音轻婉:“用本宫换来的安宁,本宫会亲手毁掉。褚郎,你既来见我,我又怎能负你?瑶姬对天发誓,一定会为你报仇!”

沈一朗脸色一沉,转身捡起刚刚被踩踏进泥土的旗帜。

凤鸟高飞,瑰丽线条组成一个“梁”字。

“时光,她是梁国的瑶姬。”

时光不解:“什么梁国?”

沈一朗:“第二纪元的一个凡人国度。这个瑶姬,是梁国嫁往楚国的公主。传说她已有心仪之人,不愿和亲。于是,那位贵族公子就……死了。心爱之人既死,瑶姬被送往楚国,不久就为楚王诞下太子。但十年后,忽然揭出太子是瑶姬与陪嫁侍卫偷情所生。楚王囚禁了瑶姬,杀了太子,出兵梁国。他攻一城,就屠一城,白骨堆山,生灵涂炭。瑶姬,毕竟在楚国当了十年王后。她发动宫变,称楚王已疯,残杀亲子,于是另立幼子为王,垂帘听政。最后,杀楚王于都城之外。当时梁国已灭,楚国亦千疮百孔。又十年,楚灭于燕。”

时光听得一愣一愣:“你怎么知道?”

凡人国度的兴衰,对修士而言只是过眼云烟。沈一朗未免了解得太多了。

“你知道我师门为何建在药王谷吗?”

时光:“因为人面灵芝。”

重塑褚嬴肉身不可或缺的人面灵芝,天材地宝中的天材地宝,只有药王谷才长得出来。

沈一朗点点头:“药王谷就是楚国都城旧址。梁楚相继灭国后,万鬼横行。师祖云游至此,以枯荣之道渡万鬼。唯余一鬼冥顽不灵,徘徊不去,化为人面灵芝。”

“人面灵芝,似美人面……”

沈一朗点点头,看向脱胎换骨的和亲公主:“那一鬼,便是瑶姬。”

时光和沈一朗相顾无言。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究竟遵循怎样的规则?

目送和亲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时光打了个寒战。

沈一朗也在抖,这方小世界,越想越恐怖。

两人继续向前走,却没了说笑的心情。尤其时光,恨不能将“谨言慎行”刻在脑门上。

但时光的害怕,又与沈一朗的害怕,迥然相异。

兴奋自恐惧中滋生蔓延,如果他能“创造”历史,是否也能“改变”历史?

时光执扇的手指细细颤抖:如果可以,褚嬴会回到我身边吗?

沈一朗拍拍他的肩膀:“时光,你发现了吗。”

时光沉浸在类似劫后余生的狂喜中,好半天才给出一点反应。

沈一朗担忧道:“……这地方,好的不灵,坏的灵啊。”

不啻一盆冷水浇头,时光面容僵冷。

沈一朗看了眼沉香木匣。作为医修,他至少确定死人无法复活。

身死道消,不入轮回。此乃修道的代价。

他执意与时光共探烂柯秘境,就是放心不下。这些年来,时光根本就是与魔障同行。

行百里者半九十,沈一朗怕他入魔。

更怕他入魔不成,殉了这匣中美人。

时光忽然道:“那些鬼修,是为瑶姬准备的吗?”

沈一朗皱起眉头:“什么?”

“究竟是瑶姬被我安排了,还是我被烂柯秘境安排了?”时光喃喃自语:“是我创造了历史,还是历史需要我这样创造?”

沈一朗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时光抬头望天,对那一钩凉月怔怔道:“什么是命?什么是缘?什么是定数?”

“时光!”沈一朗断喝。

时光身子晃了晃,心神收敛。见沈一朗眉头紧皱,不好意思道:“之前,兰因寺的佛修非要给我讲什么命,什么缘,什么定数。我急着赶路,没听。可我刚刚,好像……抓到了一点什么。阿朗,你知道命偈吗?”

沈一朗想说“知道”,但没能说出来。因为四周景色忽然变幻,高山沉海,溪谷建城,人来人去,婚丧嫁娶。仿佛一瞬间度过百万年。

他们站在花的海洋里。

“这是……”沈一朗有种不好的预感。

时光牙齿咯咯作响:“这是孽海,褚嬴……身死的地方。”

 

他们都看到了。花海的另一边,是时光。

时光身旁,是褚嬴。

他们靠在一起私语,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沈一朗忽然原地坐下:“我不走了。”他抛给时光一只芥子袋:“各种丹药都有几颗,你拿着应急吧。”

怕我尴尬吗?时光愕然,复温柔笑道:“谢……”

“别忙着道谢。”沈一朗定定看他,仿佛把他整个人都看透了:“时光,我就在这里等你。我是个医修,靠我自己肯定是出不去的。这条命,我交给你了。一定要回来救我。”

“……我不是瑶姬,并没有心存死志。”时光道。

沈一朗笑了:“好,记住你说的话——快去吧!”

 

有些事,的确只能独自面对。

时光独自走向自己的历史。

 

05

如果要白子虬来评价一下褚嬴,他会说:可怖。

乌鹭山上全员剑修,褚嬴是唯一一个杂学家——即使他有本命灵剑,剑术足够吊打整个剑修盟。

因为他心思完全不在剑上。

褚嬴同时是法修,医修,炼器师。他甚至擅弈,会耕,懂插花。

万事万物,都是他接近天道的途径。有时候,白子虬看褚嬴,像看一张画皮。那张美艳皮囊下有一些,不可深究的晦暗漩涡。

褚嬴甚至不追求得道飞升,他对天道本身,更感兴趣。

白子虬也没有一开始就发现褚嬴“可怖”。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他很难不对一个容貌妍丽,博古通今,性情纯直之人心生好感。

两人亦师亦友,相处甚是愉快。

褚嬴爱美,从来风度翩翩。白子虬认识他千年,只见他失态两次。

第一次,褚嬴参透“命偈”。身具命偈,就是天道选中之人,影响着末法时代的走向。褚嬴知道自己身上背着命偈,但他始终看不清是哪两个字。因此抓心挠肺,辗转反侧。

第二次,褚嬴成功钻了天道的空子。他抛却肉身,以一段意识、魂魄,或者说火苗,达成凡人轮回般的效果,且能保存所有记忆。

这简直是天才法修的手笔!

但白子虬并没有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他终于瞥见褚嬴皮下的漩涡,不禁毛发倒竖。

“褚嬴,这个时空,真的是你本来的时空吗?”

区区千余年,真有区区千余年就能钻天道空子的人杰?这恐怕是,累世的野心和求索,才能达到的境界!

面对白子虬的质询,褚嬴莞尔:“你当我没怀疑过吗?我什么都不用学,会的却很多,仿佛生而知之。”

他不避讳自己的聪慧,但从不自视过高。

“……我不清楚自己的来处,不清楚自己的年岁,更不清楚这是我第几次参悟出命偈——这很合理。在此之前,我也寻到了至少四种方法弹拨时间,只是都会被洗刷记忆。但我本来也不关心这些小节。我更想知道,天道给我的偈语是什么,它想让我阻止还是推动末法时代到来?我果真会像提线木偶一样,走向既定的宿命?甘心或者被迫?小白龙,你一力求剑,我一力求知,这没什么区别。”

白子虬不同意:“我求剑,但我不会连来处和记忆都放弃。”

褚嬴开始胡搅蛮缠:“所以从这次开始,我都能记住了啊。”

“没有肉身,没有感觉,不被看见。却还保留着身为人类的记忆。褚嬴,原来你在刑罚上也颇有造诣。”

是的,白子虬已经看不到他了。能与之谈话,纯粹因为褚嬴将自身“遗蜕”团巴团巴,毫无留恋地塞到了白子虬手上。

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若无外力干涉,这点联系也会消失不见。

 

山石之上,无人可见的美丽精魂“唰”一声展开折扇。如紫玉兰怒艳而离枝,似野云水淡泊自无痕。

 

分别许多年后,白子虬才看到褚嬴过着怎样枯燥的日子。悟道本来就是枯燥的,独自求知只会更加寂寞。

有时候,他站在桥上像一棵树。有时候,他飘在万千渔火之中。骄阳无法照出他的阴影,雨丝穿过他像涟漪推动涟漪。

褚嬴拥有最无羁的自由,也被限制在天地那样大的孤独牢笼中。

他没有触觉,没有味觉,没有欲望。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他旷古烁今的智慧和最能堪破天机的实验,都不为人所知。

但褚嬴,不以为苦。

一动不动站在石桥上观察整个村落兴衰的第五百年,他还是会为一只蝴蝶悬停在鼻尖而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

白子虬从泉水的波纹中见到这一幕。

终于承认,他的朋友,是一个可敬、可怖的圣人。

直到某个平常的春日午后,细如牛毛的雨丝泅湿褚嬴头顶的绢伞。和他一样身负空白“命偈”的孩子,站在桥墩上,高高举起绘着牵牛花藤蔓的大伞。

——天地间只有他们能互相“看见”。时光看见褚嬴的存在,褚嬴看见时光的命偈。

“感觉”就此回到褚嬴心中。

时光为他撑伞,于是他感到雨丝微凉湿润;

时光知慕少艾,于是他开始想要一具肉身。

两人尝试了许多方法,走遍三千世界。大概是从找到制作皮肤的人面灵芝开始,褚嬴对天道的执念不再强烈。大概是从找到制作眼眸的鲛珠开始,褚嬴看过沧海桑田的双眼中只映下时光一人。

当全新的身体从时光的掌纹下苏醒,褚嬴的“感觉”就与时光丝缠。仿佛他并非诞生于偷天换日的术法,而诞生于男孩的肋骨。

孽海中央,冰轮腾转,风飘万点。

褚嬴身前是垂丝海棠,身后是专心致志寻找水月莲花的时光。时光开始铸造自己的本命灵剑,剑胚已成,水月莲花正合他的剑锋。

褚嬴本来也找得很专注。

但他从拂面花气中,“感觉”到一滴泪。

泪飘到褚嬴脸上,有浅草青青的味道。

他看向身后,小光趴在花丛中,就差快乐得打个滚了。

啊……褚嬴瞬间明悟。

若他还在,绝不会让小光如此伤怀。

他向花枝伸出手,袖口滑落,莹白小臂上花影婆娑。

想了想,褚嬴说:“别哭。”

时光抖如筛糠,双目几乎滴出血来。

他其实不敢动,却还是忍不住将脸颊蹭进褚嬴掌心。

半晌,褚嬴自谑:“看来我是个求不得的命。”

时光咬烂了自己的舌尖。

他顾不上许多,他想不到“万全之策”。也许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也许他甫一出现,就已经无可转圜。就像他遇见瑶姬之前,已经“念叨”出鬼修。或者早在那个淫雨霏霏的春天,他努力撑起伞,就注定会被褚嬴捕捉到时日无多的讯息。

时光揪住褚嬴衣领。

一瓣残红落在褚嬴衣领。

时光说:“别去,别去那里!”

稚儿学舌般。

褚嬴侧耳倾听,风片穿过,枝枝叶叶。

鲜活的美人,倚在时光极近又极远处,慢慢哼起一首小调:

 

东风朝染……绿披离……

暮积愁红……涨艳池……


“如果没有身体,就不会身死。”

 

料峭……空枝相对看……

无那谢或……

 

“是我,害了你吗?”

 

……未开时。

 

时光听得怔住。

褚嬴眉眼间,依稀流露一抹极温柔的寂寞。像明日才落的簌簌小雪,昨夜已阙的皎皎明月,是他彼时彼地看不懂的情态。

原来花谢花飞不算什么,隐隐余香才叫人肝肠寸断。

 

时光伏地,呕出一口心头血。

多年以前,褚嬴脚边静静盛开一朵猩红杜鹃。

 

06

生死,是褚嬴遗忘太久的一件事。

没有人能轻易取他性命。如果他被“杀死”,那么凶手只可能是……

褚嬴抬头望天。

他们找到了水月莲花,月亮倒映在灵气蓬勃的小小水塘里。褚嬴的身体也发出幽幽微光,天外的月亮牵引着不属于时间下游的灵魂,像牵引海上的潮水。

谁也不知道,孽海里有一处和烂柯秘境相类的时空缝隙。褚嬴甚至从水塘里看见了全然陌生的城市。高楼伸到云层之中,泛着金属光泽的“闪电”穿梭在其脚下,井然有序。

一次漂泊,就永远漂泊。褚嬴放逐了时间,时间也放逐了褚嬴。

褚嬴,即将从“时光”中剥离。

可是,小光还未成剑,还未结丹,时间太短了。

是顺应天道被抛来掷去,还是以全部生命继续护佑他此生所爱?

褚嬴微微一笑,十指捏出一个最复杂,最美丽的法决。水塘的幽光暗淡,褚嬴全身光华大盛。

跟在他身后研究剑胚的小光看向他,全然信任,由着褚嬴抬起他的手腕。下一个眨眼,时光便被巨大汐力抓取,手中如同凡铁的剑胚直直刺入褚嬴胸膛。经年的修为和躯体中的精粹,尽数灌入刚刚成型的剑胚。

这场猝不及防的离别,多年后,时光终于看清了。

因为褚嬴特地将脸转向他,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嘘……”

——为了这场错落多年的会面,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油尽灯枯之时,褚嬴忽然望住青暝高天,悲哀与狂喜碾碎他的眉目,似哭还笑的神情中流露出最神秘的怅惘。

 

“原来这样选择,也是顺应天道……

“小光,你要、不,你可以。你可以随心动欲。”

 

时光恍然:原来这句话,是说给我现在听的。

狂风卷过。

时光将自己的本命灵剑压在胸口。新雪般洁白柔腻,是褚嬴的骨,褚嬴的灵。

他跪在一片虚无空濛中,头顶只剩一弯不会动的凉月。涟漪泛过,一只手掌穿过波纹荡漾的月亮,按在时光头顶:

——“痴儿,汝还不悟!”

声音如光,投入心眼。

时光猛然起身!泉水淅淅沥沥,虚假月影破碎,挂住周身摇摇欲坠。

时光抹了把脸,他头顶也没有真正的月亮,而是深碧近黑的树冠。

一颗野杏正好砸在他手背。

树下,陌生的白衣男子含笑看着他。

“刚才是你按我头?”时光语气不善。

他已经明白了,他根本没进3的361次方小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他拉着沈一朗,直接进了不老泉。什么小世界能改变历史,涂抹命运?唯有不老泉,夺天地之造化!

他所求之事,的确有希望!

只不过……时光打量着白衣男子,这是不老泉的泉灵,还是秘境中的竞争者?

“我是白子虬。也许你知道?”白子虬歪了歪脑袋,一种温润天真之态流露,秀美脸庞上毫无“剑修盟初任盟主”应有的霸气。

“你不是飞升了吗?”时光惊道:“渡劫失败了?!”

白子虬摇摇头:“我很好奇褚嬴的结局。所以到最后一道雷劫时,我兵解了。”

渡劫失败的大能,可以选择兵解。有一半的可能性兵解成功,从此舍弃修为,将意识固定在现世某个地方。

时光站在没过膝盖的泉水中,默默抱紧他的沉香木匣。

白子虬问:“是褚嬴吗?”

时光立刻反驳:“不是!”

他打开木匣,抱出那半个美人。目前能搜集到的天材地宝,只够捏半个褚嬴。另外半个所需更珍惜的材料,可遇不可求,上次就用尽了,后来被褚嬴灌进了时光的本命灵剑。

他将褚嬴的“容器”小心拥在怀中。但它还不是褚嬴。褚嬴应该鲜活无羁,辞锋含毒,眉目含情。

“不老泉可以葆青春,活死人,见未来,溯往生。是真的吗?”

“是……”白子虬话没说完,时光躬身一礼,喜道:“请前辈借我不老泉一用!”

还真是能屈能伸。

白子虬哭笑不得,忽问:“你可知自己命不久矣?”

缠香毒,如附骨之疽,是世间最难拔除的一种毒。若是不解风情之人,倒能死个痛快。若是性情中人,便再痛也舍不得死了,只会慢慢磨损寿元。

时光抢夺合欢宫天阴子时中此毒,迄今已有三十二年。

这三十二年,修为不得寸进。

“不老泉,是我用褚嬴的……”白子虬犹豫一番,还是选择了那个词:“……遗蜕,祭炼出来的。我炼器不行,当初只是想尽量保持它与褚嬴之间的联系。可祭炼之时,竟如有天助。最后的成品,就是这泓完全脱离我掌控的,不老泉。不老泉诞自褚嬴,我能通过它看见褚嬴的经历。”见时光眼神如刀,连忙补充道:“自从用了新的身体,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时光这才放下心来。

白子虬伸手拨弄清澈的泉水。

不老泉的确可以葆青春,活死人,见未来,溯往生。但他只能葆一人青春,活一个死人,见一回未来,溯一次往生——这个人就是褚嬴。褚嬴身死之时,将全部交付时光,所以至多再加个时光。

时光回过味来,瞳孔紧缩。白子虬笑道:“你猜的没错,不老泉的确就是为你准备的。否则,以我的炼器水平,怎么可能炼出这样逆天的法宝?但是,时光,你也看到了,不老泉就这么浅浅一池。”

 

07

用不老泉复活褚嬴,不一定成功。身死道消之人,连黄泉路都不必走,谁知道去哪里拉他?

但用不老泉结婴拔毒,则绰绰有余。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白子虬要他选。

“我要复活褚嬴。”时光不假思索。

意料之内的回答。

白子虬是褚嬴的朋友,而时光是白子虬朋友的爱人。白子虬只好多事一句:“如果失败,你会如何?”

时光:“……不如何。我的朋友还在等我。”

沈一朗还在不老泉里。待他用了泉水,沈一朗就会直接掉进某个小世界。时光答应了他,要带他一起出去。“那我会选择结婴拔毒。不然迟早是个死。赌命,不是个好习惯。”

“我不想死。我死了,褚嬴会伤心的。但我也不是赌。”时光正色道:“刚刚褚嬴说,我可以随心动欲。我信他。”

白子虬教会他用法决调动不老泉,从容退回树下。

“就让我看看吧,求知之人的结局。”

时光不响,只将“容器”放入池水中,然后动手拆了自己的本命灵剑。

对剑修而言,本命灵剑就是身体的一部分,第三条手臂,第二个大脑,身外之心。

玉色扇骨,如残破蝶翼散落一池。时光嘴角流下一线血,也滴在池水中。

白子虬同为剑修,看得牙酸。

随着法决奏效,时光的本命灵剑溶于泉水,而“半个容器”的衣裳下面,渐渐有了腰腹双腿的轮廓。时光拆自己的剑,身心灵俱遭重创。血从毛孔里溢出来,淋淋漓漓。但他见到容器渐渐有了褚嬴的模样,疼出来的生理眼泪在糊满鲜血的脸上刷出两道鲜明痕迹,露出甜甜梨涡。

“褚嬴”端坐在池水中央,一朵含苞未放的睡莲。

时光念咒般,轻轻地祈祷:“魂兮——归来——”

随着他的呼唤,“褚嬴”的眼睫如初绽花衣般轻柔,又饱含生命的力量,忽然打开!

时光屏住呼吸,沐浴在摄人目光中,如蒙大赦,几乎忘了怎么去哭。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褚嬴”漆黑眼瞳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自己的身影,也没有任何活着的情愫。

白子虬不知何时站在时光身后,竟然不敢碰他,怕他哗啦碎一地。

“这也是情理之中。褚嬴已逝,灵魂早已熄灭。现在进入这具身体的,只是不老泉中有关褚嬴的痕迹。凡走过,必留痕。褚嬴坐过的石头,摘过的叶子,见过的人,这些痕迹融入了这具躯壳。但是……”

时光木呆呆地说下去:“但是,此非褚嬴。”

这朵不言不语,目光摄人,有呼吸有心跳的“莲”,只是来自过去的悠远倒影。

假的。

时光大恸。

悲怒交织之下,法诀失控,“褚嬴”骤然溃散,如雪遇春阳,消融在水中。而时光的意识也随之溃散,跟随那无穷痕迹的碎片没入池水之中,一个呼吸间就分解成原子。

白子虬如何惊惶焦灼,时光已经看不见了。

时光随“痕迹”散逸进每一条或交叠,或平行的时间线。

他成为褚嬴衔在口中的花,成为悬停在褚嬴鼻尖的蝶,成为褚嬴经过的石桥里一颗磨圆的石子,成为褚嬴头顶一把绘着朝颜图案的伞。

他是褚嬴手中的青青柳枝,是褚嬴腰带拂落的露珠,是昨宵邀请褚嬴入幕的瑶姬公主,也是照着褚嬴离去的一缕霞光。

他同时是褚嬴眼里的小光,是刺入胸膛被热血包涌的剑胚,是褚嬴所听见的天理之音,也是褚嬴所背负的命偈!

大限将至,他们才看到了令人不解的空白命偈上浮现出偈语:“嫁衣”。当褚嬴选择将全部生命都交付时光,便迎来既定的命运。这一刻,褚嬴于任何时空中,都命偈浮现,都受到感召,都静静地走向这一刻——收束在为时光做嫁衣的“这一刻”!

于是千秋万代,再没有第二个褚嬴。

“嫁衣”披下,无人来娶。

时光分解的同时,蛰伏在内部,原本属于褚嬴的力量破茧而出,努力修理复原。他的身体以褚嬴的躯壳为材料重筑,他的金丹里混入丝丝缕缕娇艳的紫红,不老泉浓缩为一滴水没入他的识海。

一个呼吸间,时光分解;

一个呼吸间,时光复活。

爱人诞生于爱人;

救世主诞生于救世主。

烂柯秘境之外,众人惊愕地各自飞奔出逃,无名湖上九重天雷翻滚,祥云堆叠,仙乐缥缈。

烂柯秘境中心,白子虬目击时光境界一路突破:筑基、化神、金丹、元婴、返虚、大乘。

停在大乘巅峰。

时光睁开眼,气息一敛,躺在干涸的白玉池中。

一滴眼泪滑入乌鬓。

他好像,已经爱了褚嬴万万年。

 

08

烂柯秘境一行,时光丢了本命灵剑“蕉鹿”,缠香毒依然缱绻不去。

但他得到大乘巅峰的力量。

唯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也失去了飞升成仙的资格。

作为最强大的剑修,一剑破万法,一剑创世界。三千世界的末法时代避无可避,到时自有时光劈出新的宇宙,新的“三千世界”。

原来不是挽救,而是新生。方绪扯起嘴角,不等秘境中人出来,便在俞晓暘千里传音的召唤下向南海归墟宫飞去。

回想起来,若无这些能参得几分天机的老狐狸们暗中纵容,时光又岂能在短短几十年内凑齐他所需要的天材地宝?

呵,果然天机不可泄露。

时光辞别只能活在烂柯秘境中的白子虬,如履平地,从一方小世界中寻得丹炉护身的沈一朗,将人带走。

甫见天日,便被守候多时的“债主”们突袭围攻。

时光的“蕉鹿”没了。

事到如今,世间万物对时光而言,都是“蕉鹿”。

他并指一划,连空气都成剑锋。

“阿弥陀佛——”

兰因寺佛修齐呼,以肉身挡在时光与众人中间。

依然是芸豆师父越众而出:“恭喜时施主,你开悟了。”

时光道:“不,我更执迷了。”

见芸豆师父露出疑惑的神情,时光竟有些爽快。

“你能看到命偈吧?”

世上不只有褚嬴参悟了命偈。

芸豆师父目光悲悯:“是的,时施主的命偈已经浮现。”星汉沙漠时,那上面还是一片空白。

只是这偈语,并非什么好话。

甚至坏到芸豆师父忍不住发问:“值得吗?”

三百岁不到的大乘巅峰,眼中已有极深冷的寂寞:“他为我做嫁衣时,是笑着的。”

话音方落,人已远遁。

只余一首婉转小调,穿山涉水:

 

东风朝染绿披离……

暮积愁红涨艳池……

料峭空枝相对看……

无那谢或未开时……

 

芸豆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心中难得起了私念:新宇宙,何时诞生呢?时施主,何时得以解脱呢?

 

上天为褚嬴选中的时光,身负命偈,偈应:“长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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