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鱼煮鹤 —

关于芒果的放射性思维

我第一次吃芒果是在初二。

我家偏北,茶几上并不常出现南方水果。事实上,父母都不是热衷于吃水果的人。芒果对我而言完全陌生,我只熟悉充满香精味的芒果冰。

所以,当她把一枚挥发着自然香气的芒果抛到我怀里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我得承认,那一刻我对芒果的味道深深着迷,当然我分不清这来自于“初恋滤镜”还是水果本身的魅力。毕竟那时候我对她也深深着迷,彻底陷于单相思的热恋期。我将这枚芒果放在鼻端深嗅,身处工整明亮的八人间,却好像乘着芒果的明黄色掠入遥远的南方。

对青春期的我而言,“南方”就相当于酷热、白亮刺眼的阳光、巨大的棕榈树叶、着装清凉的深色皮肤美人、暗绿色浓荫、黄昏时分的暴雨、腥咸海风、帽子与码头……总之适合发生一些不讲道理的,浪漫又忧郁的爱情故事。

我细细剥下这枚包裹着“南方”内核的芒果,在窗前一点点吮吸它的果肉。当汁液顺着指尖淌到手腕时,我含住了腕部凸出的骨头,舌尖尝到皮肤的咸苦和满溢糖分的甜香。而她背对着我收拾行李箱,将衣服卷成一堆,一股脑塞进去,再在它们弹出来之前用上半身死死压住,拉上拉链。

她的脊梁骨在针织衫下呈现出正在生长的形状,像一根细长柔韧的柳枝舒展在早春的晨光下。

我是一个即使在少女时期也没有“少女身材”的早熟大胸妹,她却恰恰相反。我喜欢她手指的纤细以及从校服袖口露出一点雪白指尖的样子;喜欢她锁骨斜斜飞出衣领的方式,剪破春冰;也喜欢她从侧面看略显单薄的羸弱。

我有说过我对她一见钟情吗?

初二的第一个晚自习,当她飞奔进教室,从我身旁掠过一片馨风。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在脑海中描绘这几秒钟。包括香波像一片轻纱蒙上我的感官、略微自然卷的长发扬起潇洒的弧度、因奔跑从肺部挤压出来的柔软喘息、从后山经过玻璃窗最终折射在陈旧木桌上的夕光,这一切就像葡萄味美年达那样微微荡漾。

我的目光从她踏进教室起就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一直到她落座。

当时我就把两个月前和我分手的男朋友抛之脑后了。那只能算“恋爱初体验”,充满对小说电视剧的拙劣模仿。他在教室后门吻我的嘴唇,我的心脏甚至没有见到她时一半的紧张悸动。于是,在我因转学而分手一整个暑假之后,我遭遇雪崩般的初恋,陷入该死的爱河。我小心翼翼地、满怀羞涩地爱着她。我以一种捧着玫瑰的心情将我的平面几何题解法送到她的课桌上,在短暂的同桌时光里听她讲那些神经大条的笑话并且为她弯弯的眼睛而微笑。如果我们能在化学实验课上分到一组,天啊!我会一整节课都像打了鸡血的似的嘚嘚嘚讲个不停,或者因为她和另一个组员打打闹闹而生一整节课的闷气。

我就是个醋坛子,酸味能让紫色石蕊试液呈现出完美的红色。

后来她送了我一颗从实验室偷偷拿出来的小鹅卵石。同个周末,回家前,她又在寝室门口的走廊亲了亲我的脸。

女孩子为什么能这么可爱呢?她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呢?

这大概会和芒果为什么这么好闻一样,成为我毕生的未解之谜。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每当我爱一个人,我就会想起芒果。或者每当我吃这一年的第一个芒果,我都会想起她。我在各种与她相关的随笔、诗歌或者笔记里称呼她为“芒果少女”。在她随着毕业从我生活中彻底告别之后,她固化为一个鲜亮明丽、果香馥郁的符号。这个符号已经与她本人相去甚远,渐渐变成我的十三岁和十四岁。

今晚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也是因为我刚吃了今年的第一个芒果。

站在阳台上,吹着南方小城市的凉风。我咬破芒果尖端的果皮,它的气味就像一弯细细小小的钩子,不动声色地伸进我的记忆,银光闪烁。可我已经不是十三岁或十四岁了。她的脸一晃而过,就被夜风吹走,蹁跹进夜色中。我重新考虑起距离我两个高铁站的毕业论文,当芒果因为我不甚雅观的吃法报复性地淌我一下巴汁液时,我正在脑内给第二章最后一小节打大纲。

随后把一切推翻重写。

人生不能推翻重写,因为它远没有论文复杂。就在几天前,和本科室友约饭,我们开始一本正经地讨论“如何让女儿在成长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远离凤凰男”以及“万一生了个儿子可怎么办”。

我才二十出头,可未来的人生好像已经能够一眼望到底。

我的心脏中央住着一头溺水的狼。

去阳台上吃芒果的前两分钟,我刚看完Before Midnight,这部电影完全不适合爱情长跑的情侣一起看。当你发现你们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小孩,就已经会像电影里那样上一秒水乳交融下一秒莫名其妙地争吵,因为不安和愧疚像只好斗的公鸡冲对方膨起颈部的羽毛——这简直就是灾难。更灾难的是,你的男朋友不会在争吵过后带着一肚子甜言蜜语和奇思妙想与你重归于好。他只会保持沉默,瘫进沙发看一会儿书,或者玩一会儿游戏机,紧接着像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试图转移话题,演技拙劣。就在这一秒,你会想起三年前的某一天他甩着手在前面大步走,完全不知道帮忙提行李箱;四年前某个闷热的夜晚因为拉不下脸,死活不愿去超市帮你买一包卫生巾;两年前非要在你出门上课前来一炮,只拉下裤子拉链甚至还穿着衬衫。

这种琐碎的、甚至不值得说出口的失望。

但当他情绪高昂,重新变得善解人意,像个小男孩在进门之后就突然从身后抱住你,又会令人记起他的可爱之处了。记起他的棕色眼睛在镜片后盯着你来来去去,就像一只紧盯逗猫棒的猫咪;记起他连告白的话都说不出口,想亲你脸颊却亲在头发上;记起他在海边收帐篷,汗水顺着下颔线条滴落,胸膛后背泅出一片深色,却坚持让你坐在树荫底下休息……

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凡夫俗子如我,爬满虱子的常常只是一块棉麻布,不中看但舒适贴服。

三月初,他来看我的最后一晚,我们一起去吃学校附近的竹丝冰,芒果味的。我们用两只勺挖着吃,头靠得很近。我想我的舌头一定很冰,很甜。当他转过头时,我非常非常想吻他。后来我送他去火车站,两个人都汗津津地,排好长的队。那天我没有坐地铁回学校,我去乘了公汽。稍微拉开一点车窗,晚风兜面而来,有些些闷。玻璃上的灰尘水渍与霓虹融汇在一起,像一幅流淌着的油彩画,不怎么干净。他传来微信说:上车了。吴雨霏在我耳边唱:“为那春色般眼神,愿意比枯草敏感”。

这一句词前所未有的缠绵悱恻又冷情。虽然毫无意义。

我的嘴里还能咂摸出一点似真似幻的甜,芒果的香。冰凉雾气却已经散去了。

一个小时之前,我说过,我非常非常想吻他。服务员从我们身边经过,他装作不经意地偏开头,演技拙劣。当服务员消失在拐角处,他的棕色眼睛左右瞟了瞟,飞快低头,亲我嘴唇。整个过程不到两秒。然后他嘴角噙笑,小小得色从眼尾细长的笑纹绽开。

我舔舔唇,舌尖尝到甜津津冰丝丝的芒果香,以及微微的咸苦。

没错了。是我第一次吃芒果时,熟悉的味道。


评论(3)
热度(55)

2018-03-19

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