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鱼煮鹤 —

【五黑框】叹逍遥 03

路很窄,树木萧萧。傍晚时分,金色夕阳泛着寂寞古意。眼看鸟雀归巢,旅人便倦了,不由想典卖瘦马白衣,以此为家。

菜花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今何在有时会想,天下有多少个菜花镇,又有多少心生倦意的人。十年间,他拜访过葛神医很多次。他与桥头铁匠擦肩而过,与江边渔夫共饮薄酒。他抱过巷尾那家名唤“春花”的女娃娃,也吃过春花父母分给他的松子糖。

在菜花镇,遇到什么人都不奇怪。所以他也不曾探问这些居民的过往。也许有人曾叱咤一方,也许有人身怀绝密,也许有人是茶楼里那一整部爱恨情仇的主角……但最终,他们都落在了菜花镇。

江湖江湖,归入大海。

今何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葛神医倒是一直为他留了一间客房。

“这就是葛神医的归隐之处?”

云朵朵抱臂打量着茅草屋、竹栅栏,和一棵歪歪扭扭的花椒树。

“有什么问题?”今何在拴马,摸着树皮上一圈新鲜勒痕,皱了皱眉。

“就……和我想象的有点远。我本来以为,世外高人会住在什么特别深的山里,特别高的崖上。就算大隐隐于市,也不该是这样的吧。毕竟是神医呢,院子里怎么种着棵花椒树呢?对了,就算是花椒树,那也得是枯的!”

“枯的?”

“枯的!枯枝上开出花,长出嫩叶来。这才是神医的架势嘛!”

今何在苦笑,正要开口,忽听一声笑语从屋内飘来:“姑娘说的是。但葛神医出身巴蜀,食可无肉却不可无花椒。这棵树若枯了,还不如杀了他。”

话音落地,大门“吱呀”一声,一名白衣男子从阴影中迈出。霞光披落在他身上,腰间玉佩反出五彩光晕,几乎晃花了今何在的眼。这样正好,他一点也不想见到这张脸。今何在拔剑,云朵朵的惊呼听起来遥远地像是从断肠崖底传来的,竟与阿九相似。他眼中色块斑斓,其它四感纷纷罢工,只知夕阳沉没,金光褪隐,血色从天际晕开,火烧晚云。

十年了,他还是走不出这个黄昏。

“叮——”。今何在的剑尖怼到另一把剑的剑尖。雁断西风第五招对雁断西风第四招,风流云散第六招对山外青山第七招。剑气如逃出渔网的鱼,在院中疯窜,一口尖牙遇人便咬。一时间落叶簌簌,尘土飞扬。

直到一声尖叫气冲斗牛:“老子的花椒!”

葛衾寒于栅栏外拍腿跳脚,一把胡子倒竖三尺高,望着被削落在地的花椒串,心疼得直咧嘴。再看这俩罪魁祸首,有一个算一个,逍遥派的全他妈不是东西!

江南收了剑,靴底有些硌,干脆微微用力将脚底花椒踩进土里。今何在也收了剑,转头盯着江南侧脸,如虎噬人。

云朵朵细声细气,如晚风一缕:“我……好像……毒发了……”言罢倒地,口鼻流血。于是葛衾寒顾不上骂人,今何在顾不上捅江南,江南也顾不上冷嘲热讽——一腔准备多时的绝妙好辞憋在胸口,差点儿憋死他。

因为今何在的关系,葛衾寒这里常备解药,云朵朵性命无虞。只是她底子差,中毒后又拖得久些,所以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将她安置好后,葛衾寒抬头便见江南正打扫一片狼藉的院子。他素好白衣,打眼看去真是潇洒侠少,春闺梦里。但凡年轻人,都爱着一身白。其实跑江湖最不该穿白,今天溅点酒滋,明天滚点油渍,更别提尘雨泥点,近看那叫一个精彩纷呈!就算如江南这般死矫情的讲究人,不也有碰上死对头一言不合就开打,结果白衣落得一身灰的时候吗?

窗外,讲究人江南,面无表情在扫地,像是没注意到衣服脏了,玉佩丝绦断了一半,头发里还插了一片花椒叶。

而今何在抱剑倚在门边,肌肉紧绷,视线只落在晚霞上。

葛衾寒捋了捋胡子,逍遥派就剩这两根独苗苗了。

一根长得比一根歪。

“你们师兄弟多年没见了吧?我沽了酒,今晚都喝两杯。”

今何在说:“他早就不是逍遥派门下了。”

“五年前,人家在塞北重建逍遥派。请你过去,书信都送到我这里了。是你看都不看,给撕了。到底谁不是逍遥派门下?”

一说起这个,今何在就来气:“他要开宗立派,何必借‘逍遥’之名?在我心里,只有雾隐山断肠崖上的逍遥派,从没有塞北的逍遥派。他江南从踏出雾隐山那天起,就再不是逍遥弟子!”

“可如今提起逍遥派,谁不知是我江南一手复起,位于塞北?谁还记得断肠崖上那几间小木屋?今何在,十年不见,你真真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说我不是逍遥弟子,我便不是了?笑话。除了师父,谁也没资格逐我。你我谁是正统,不如剑下分辨!”

江南扔了扫帚,将佩剑横于胸前。

“好啊!来战!”今何在拔剑便要冲出,被葛衾寒抱着肩膀拖回来:“我警告你们,还敢在我院子里打,就都给我滚!一个二个有求于我还不把我这个主人当回事,我葛衾寒上辈子欠你们逍遥派的不成?简直没个安生。你们师父若还在世,我看你俩都是被逐出门墙的命!你们一个剑意暴烈,一个剑意郁滞,谁敢言自己得了逍遥真意?啧啧啧,还有脸争起正统来了,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半晌后,江南先放下剑:“葛叔教训的是,是小子无状了。”

葛衾寒松了口气,道:“我去将酒菜端来。你们前后脚到,都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有什么事,不如吃了饭再谈。”

今何在还剑入鞘,扭头坐回桌前。他脑海中还回荡着葛衾寒的话。剑意暴烈吗?他知道。可逍遥真意为何?他不明白。

他越想,越不能明白。

片刻后,葛衾寒端来一条鱼,一碟春韭,一壶酒。三人围坐一桌,吃得落针可闻。江南夹一筷子鱼,喝一小杯酒,心不在焉。直到葛衾寒停箸,才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

“葛叔,我想请您去塞北一趟。慕容帮主召集天下英雄讨伐修罗教,日前却遭魔人暗算。慕容帮主痛失爱女,又中奇毒,性命危矣。这天下间,唯葛神医有法子从七星海棠散下抢人了。”

烛火摇摇。葛衾寒慢慢剔牙,剔完左边剔右边,剔完右边剔左边,吹了吹牙签,道:“另请高明吧。”

“葛叔!”

“这里是菜花镇,不是药王谷。我二十年前便退隐江湖了。土豆,你明白退隐江湖是什么意思吗?有多难吗?从来吃了吐的都没好下场,说了归隐又重出江湖的都死得惨。若非我和你们师父是过命的交情,你,还有猴子,我也是不会管的。我葛衾寒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出菜花镇一步了,你不必再说了。”

“可是慕容帮主一死,白道必乱。讨伐修罗教的效果必然大打折扣。葛叔,您医者仁心,怎能眼睁睁看着武林生灵涂炭?”

葛衾寒听笑了:“首先,武林何时不生灵涂炭了?其次,慕容一死,自有云海生顶上,云海生一死,不还有你青年才俊江掌门顶上吗?白道魁首的位子,总有人着急忙慌往身上套。他慕容死便死了,算个屁啊!最后,土豆啊,你摸着良心讲,你讨伐修罗教,是为了天下武林,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你是想为阿九报仇,还是想为你自己报仇?我老了,不想再卷进这些恩恩怨怨里。要我说,其实这些都没意义。一代换一代,恩仇不过如此,江湖不过如此。我劝你干脆住下,说不定还能练成逍遥剑法的最后一式。”

他看向今何在:“你也是。客房还为你留着呢。”

江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葛衾寒戳破心事也没什么,但在今何在面前被戳破,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想辩解,又深刻意识到辩解的无用。今何在太了解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在今何在面前无所遁形,就像小孩撒谎那样拙劣。他还不想在今何在这厮面前自毁矜持。

但今何在没有嘲讽他,也没有提起阿九。他开口便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你的逍遥剑法,练到第几式了?”

江南咬牙,几欲拔剑:“你分明知道,我练不成最后一式!”

今何在淡淡瞥他一眼:“我知道师父没有传你第九式‘逍遥长生’,但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其实,我卡在第八式‘独孤求败’四年了,不得寸进。”

江南闻言冷笑:“逍遥剑法问世以来,能练成完整九式的人,屈指可数。今何在,你凭什么特殊?兴许第八式,就是你此生巅峰了吧。”

今何在点点头:“原来你甚至还未突破第八式,我明白了。”

“你——!”

无视了江南的怒火,今何在想,原来我们都没有参破逍遥真意。

不知为何,有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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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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